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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鹰不在的星期天

  1. 我回来了。”

青叶歪歪斜斜地靠在门框上,把钥匙拔了出来,然后进入玄关。她是根本不指望有人对她说“辛苦了”的。

但是她确实听到了这句话,而且很亲近,很温馨,还带着一点点的恼火。

然后她看到了衣架上挂着的米黄色针织外套。

“笠?是你吗?”

衣笠从走廊的一侧探出头来。她身上系着围裙,平常披散着的粉灰色头发被全部拢起来扎在脑后。

“重巡洋舰家政公司,今天依然竭诚为您服务。”她没好气地说,“小心点地板,我刚擦过。”

“哦。”

青叶没精打采地站着蹭掉了鞋子,提着一个塑料袋赤着脚走了进去。

“啊对了,”衣笠又探出来说,“别碰那些垃圾袋,都是我从你客厅和卧室里清出来的,我已经按类别分好了,到时候要在对应的时间里去扔掉。”

扔垃圾是现在青叶特别不习惯的一件事情。

以前在南洋的时候都是直接一坨坨丢到海里的。

毕竟那时谁也不知道海还是不是她们的。

 

 

 

  1. 不大的出租屋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气味,那些熟悉的老朋友根霉菌、曲霉菌、芽孢杆菌和放线菌大概和它们所创造的家的味道一起烟消云散了,留下一个干净整洁、令人有些手足无措的空间。

“今天怎么想起来到我这来了?”

“这个要问你自己,没自觉的家伙。”衣笠在洗手池边脱下橡胶手套,用水细细地冲洗,然后叠好放在一边。“如果我一个礼拜不来的话,这里就会变成东京大瘟疫的爆发地的。”

衣笠为防卫省下属的一个疾控中心做事,是少数现在还和军队有联系的舰娘。青叶并不清楚她的工作到底是什么,也许防止东京大瘟疫的爆发就是核心内容之一。

“晚饭吃什么?”她随意地瘫坐在沙发上。

“咖喱。”

衣笠把围裙脱下来挂到墙上。青叶躺着尝试用脚把桌子对面的电视遥控器钩过来。

“有材料吗?”她突然想起来。

“这个是……要问你的问题了。”衣笠打开冰箱后,发出一声叹息。“就算我有化腐朽为神奇的魔力,也不能凭空变出吃的来。”

“加油吧,田螺姑娘。”

“你是要我把自己煮了吗?!”

衣笠怀着最后一丝希望,或者说给老姐的生活能力的最后一次尊重,注意到了她刚刚搁在地板上的塑料袋。

“那里面是什么?”

“啊,是什么呢。”青叶含糊不清地答到。她把电视调到新闻节目,装作没有看见妹妹充满怀疑的神情。

衣笠朝塑料袋走去。但是她刚踏出一步,塑料袋内的物体就支撑不住自己的重量而坍塌了,发出低沉的金属碰撞声。一个啤酒罐从瘫倒在地的袋口滚出来,一路滚过半个客厅,滚到衣笠的脚边。

……

“……诶嘿嘿~”

“诶嘿嘿什么啊!!青叶!!”

 

 

  1. “真是的,你都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啊。”

“因为工作很忙嘛。”青叶又舀了一大勺咖喱,“这个西兰花真好吃。”

咖喱的材料是衣笠急匆匆跑到附近的超市去买来的,托她的福,青叶到了八点多才吃上饭,也许这也是她现在吃的如此之香的部分原因。不,也许是主要原因也说不定。

衣笠脸上也露出了温柔的表情。现在我们看到的这幅画面有些不太像姐妹,倒有点像母亲照顾女儿。

电视里播放着晚间新闻节目,美国总统大选、欧洲难民冲突、东亚地区领土争端加剧。没什么大事。

世界非常的和平。当绝大多数人正在准备,正在期待一场战争的时候,就是和平的时候。

 

 

4.明天就是休息日了。

“青叶,双休日有什么打算吗?”

青叶没有回答她,一只手偷偷摸向罐装啤酒。

记者是没有什么固定的双休日的,不过虽说如此,必要的休息时间还是不能少,报社对她这个前战斗英雄也有特别的照顾。

“我想想看,樱花就差几天就开了,现在跑去九州应该看得到……富士急你去过吗?……”

“……不用了啦笠,我就在家待着好好休息,大不了到附近街上走一走散散心就好了啦。”

“又说这种话……”

衣笠手疾眼快地抢过啤酒罐。

“每次休息时间都闷在家里,工作结束后也不和同事们去居酒屋,人际交往这么懈怠怎么行?这样下去你会交不到朋友的,更不要说男朋友了。”

“不需要啦……(软绵绵地趴在桌子上)”

“又跟我皮!今天不会让你喝酒的,你抢也没用!”

衣笠使出一招双手抱胸完璧归赵式,将啤酒护住(我的护球像亨利!!!)

青叶的手在空中抓了一下,抓了两下。

还是垂落了下去。

“……就喝一半。”

“一半也不行。”

“喝一口。”

“你是小学生吗?!”

真是的!衣笠把啤酒罐往后面沙发上一丢,然后起身一个箭步晃到青叶身后,双手直取她腰侧最为柔软之处!

“哈哈哈你看看,整天躺在沙发上喝啤酒,已经有一圈肥肉挂着了吧哈哈哈……”

她突然噤声了。因为手摸的稍微往上了一点,然后就碰到了十分突兀的最下面两段肋骨。只有一层若有若无的皮膜覆盖在上面,让人想起蝙蝠的翅膀,就是那样消瘦和脆弱的感觉。

“……嘶。干什么啊笠,手好凉。”

青叶不满地扭过头。在这么近的距离之下,程式化的淡妆也掩盖不住她双目下深深的眼袋。衣笠收回手,帮她拉好衣服。

“唉,”她叹了口气,“算了,随你便吧。不过。”

她又笑起来,揉乱了青叶的刘海。

“这个双休日我就住你这了。要回家来吃饭哦!”

 

 

  1. 其实别看青叶在下班后一副鼻涕虫一般黏滞的模样,她工作时还是挺活泼的。

或者可以理解成,做一个记者太需要消耗脑力和精力了,所以每次下班之后都感觉自己好像被榨干。

“青叶君啊,”礼拜四午休的时候,主编叫住了她。“下个月又到了战争胜利的周年纪念日了……啊,这个你肯定比我记得牢,哈哈哈哈哈……”

主编长的一副肥头大耳的模样,人倒还是不错。见识过战场上各种各样奇葩的人和人性之后,青叶现在对办公室里的勾心斗角是真提不起兴趣。

他很客气地从饮料机里接了两杯咖啡,递一杯给她。“关于周年纪念的企划,我有个想法,就是关于战争结束后的英雄们,也就是你们……”

简单来说,就是到处去采访那些退役的舰娘,将她们的生活展现给读者们。这个企划的核心就在于由一个同样曾经是舰娘的人来采访和讲述,这种独特的视角想必会吸引很多读者吧。主编就是主编,果然水平还是有点高。

青叶这样告诉了他,他笑的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猪笼草。

 

 

 

  1. 今日天晴波浪高。

早上起来的时候青叶看到窗外灿烂的阳光还习惯性的硬了一下(←_←紧张导致肌肉僵硬,别想歪),因为这种天气里深海栖舰一般都是要搞事情的。

因为你看啊,深海栖舰基本上可以划分为变温动物,体温是随外界温度波动的。天气好,太阳大,深海栖舰就活跃,搞起事来前赴后继,坚贞不屈;要是没太阳,气温低,她们的活动能力就弱化很多了。

所以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青叶按下了门铃。

“叮铃!叮铃!”片刻之后门里传来一阵骚动声,由远及近,让青叶想起登陆战时的炮火准备。当这波咚隆咚隆的炮火终于蔓延到眼前的时候,门蹭的一下打开了,接下来毫无预兆地冲出一抹桃红,结结实实撞在青叶的腰上:

“青姐姐!!!”

 

 

7.“呼啊……没有饭给你吃哦……”

加古一副刚刚睡醒,还睡眼惺忪的样子,衬衫的领口也大敞着。还好衬衫的扣子没扣错,不如说她开门前知道扣衣服了这点还是挺让人惊讶的,应该说在人类社会中生活到底还是有点进步了么。

“睡傻了吧你,现在也不是吃饭的时间。”

“呼啊——”她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你先坐着,我去洗把脸……”

“嗯,快去。”

加古踢拉着拖鞋一步步挪向卫生间,不一会儿汩汩的水流声就回荡在整间公寓里。而在此时,方才把青叶撞成对虾型的小女孩拉了拉她的衣袖。

“青姐姐!”

“嗯,嗯,卯酱最近乖吗?”她轻轻抚摸着那棉花糖般蓬松的头发。卯月感到很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卯酱,听话pion!~~”

“嗯,那样的话必须要奖励呢。”

青叶半蹲下来,从怀里掏出几颗阿尔卑斯糖,剥开以后放到女孩幼嫩细滑的手掌心里。

“pion?”

小小的鼻子一抽一抽的,满怀着发现与相遇的喜悦。

 

 

  1. 卯月是舰娘“制造”过程中的一个意外,由于人格稳定过程的失控,造成了她的心理方面有些……

算了,让政治正确见鬼去吧,她有智力缺陷,永远只有幼儿园小班的认知水平。一个残次品。

在最后几个月战局如走马观花般变换的同时,第六战队收留了卯月,她成为了她们心心念念的天使。

“毛毛虫pion?”卯月指着舰装上被击穿的圆洞,一缕若有若无的青烟还在从焦黑的边缘飘散而出。

“炮弹。”青叶告诉她。

“炮弹pion。”她重复了一遍。

从营地外面回来路过树林的时候,卯月又指着树叶上斑斑点点的孔洞喊:“炮弹pion!”

青叶:“……”

 

卯月只记得住一个字的名字。

她管古鹰就叫“古姐姐”,管青叶叫“青姐姐”,管衣笠叫“衣姐姐”。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偏偏只管加古叫“姐姐”,不带名字的。

其他三人暗地里都觉得大概是她们两个智商最接近。

 

“炮弹pion?”卯月一脸担忧地指着古鹰身上冒烟的舰装。

“不不,是毛毛虫。”古鹰笑着顺了顺她亮丽的桃红色头发。

“?”卯月含着手指头表示不解。

“卯酱,你看。”古鹰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片尚是翠绿的叶片,星星点点地分布着被蛀蚀的圆斑。她把叶片举到卯月眼前。

“树叶。”

然后又指指手臂上开了洞的防护钢板。

“树叶。”

卯月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然后她抓住古鹰的手,让她把手往天上举。

“树枝pion!”她指着头顶上反射着寒光的炮管说。

“哈哈哈哈哈真聪明卯酱——”

一旁的青叶默默地按下了快门。

 

 

  1. 加古把脸洗干净打起精神之后,别说,还有点小帅。青叶猜想大学里会不会有女生给她送情书。

只不过身穿的黑色T恤上画着个大大的香蕉,旁边写着“I DON’T LIKE BANANA”。这就显得很尴尬了。

因为工作的要求青叶也不得不学习了一些着装搭配的知识。根据她的认知,加古这个穿着大概勉强可以打个5分。

百分制。

 

说起来,战争结束后她们这些舰娘各奔东西,寻找各自的归属。许多人的选择都是可以预料的,也有一些人走上了与大家的印象相反的道路。

而加古是最让人大跌眼镜的一个。

谁TM想的到她会去上大学?

你让这些老熟人们想象一下,第六战队的这个活宝背起书包,走在熙熙攘攘的校园道路上,微风吹拂着旁边的柳枝;或者坐在阶梯教室里面,戴着眼镜,面前摆着摊开的笔记本。

还是节食的赤城比较好让人接受一点吧。

 

10.“我为什么要去上大学吗……”加古心不在焉地抚摸着卯月的头发,那感觉就像在撸杂草。青叶快要看不下去了。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吧。因为工作很累啊,你知道的。”

她晃了晃脑袋。两人中间隔着一张玻璃茶几,上面摆着散发出浓郁味道的昨天晚上的外卖饭盒。昏黄的光线从罩着一层薄纱帘子的窗口投射到她们中间。气氛有些微的僵硬。

“卯酱,把饭饭扔到垃圾桶里。”加古看来是终于也觉得这气味难以容忍了。她拍拍卯月的后脑勺。

“饭饭,扔掉?”幼稚的大眼睛里扑闪着不安的光

“别担心,不会没饭吃的。”

卯月抱着饭盒消失在拐角处。

青叶默默地看着她的侧脸,等待着。作为多年的战友,她完全知道对方认真的时候是什么表情。

“我和青叶你不一样。”加古轻轻地说。“我从来没有想过未来是什么样的,没想过除了做士兵外还能干什么,没想过如何……依靠自己……”

其实我也从来没想过。青叶想要这样告诉她。

 

  1. 这场战争曾经那么的漫长,漫长到让人绝望,但又如此如此突兀地结束了,突兀到让人简直不知道该以何种表情出现在胜利的阅兵式上。就好像高考结束的学生走出考场,明明知道自己应该高兴。但是他妈的,心情就是拧巴。

那天,青叶记得她们的指挥官克劳德中将走上集合场地前的木头台子,那天的太阳是核爆一样的灿烂耀眼,就和今天的一样。她们聚集在台下,衣服上带着尘土、血污和焦糊的痕迹,很多人打着绷带和夹板。而他告诉她们说,战争结束了。

“结束了?”大凤颤抖地举手。

“对,”克劳德扫视她们所有人,“但是另一场战争就要开始。”

一阵骚动。战舰和航母带着凝重的表情,驱逐们则是面面相觑。

“我们要和谁战斗?”江风问。

“和所有人。”

“在哪里打?”绫波问。

“每一个地方。”

她们不明所以。最后,不知火摸着烫伤的手背问:

“我们怎么样才能赢呢?”

而他悲哀地看着她。

“无论如何都赢不了。”

 

 

12.“那你,未来打算怎么办呢?”

“什么未来?”

青叶有点烦躁。明明应该是认认真真的谈话的,为什么对面那个人还在装傻。

但是加古的眼神很认真,一种蠢货的认真。

“我脑子很笨,也懒得想事情,几年以后的事情对我来说太遥远了,几乎不可想象。”

人的一生啊,不可以预料。

几年前她们怎么可能想的到,如今一个个都成了社会里摸爬滚打的普通人了呢?

“我啊,只要看到眼前的事情就够了。因为读大学可以得到政府的资助,卯月酱的生活也能有着落。至于以后从事什么工作,那就等到毕业再去考虑吧。找不到工作的话大不了去打渔,实在混不下去了就回军队去,只要往前走,路总是会有的。”

青叶几乎要让她说的噎住了。

想要反驳,但又觉得对方的逻辑无懈可击,好像她的智商被拖到和加古一个等级,然后被加古用丰富的经验击败了。

“你不觉得这是在逃避吗?”想了半天,她只能这样干涩地反问。

“逃避?逃避什么?”

“未来啊。”

“未来怎么逃避呢?难道你靠想得多或者想得少,就能让它早点或晚点到来吗?”

加古奇怪地看着她,好像她才是想不明白的那一方。

但是仔细想想,青叶也不敢说自己是不是想明白了。

谁敢呢?

 

 

13.“姐姐……怎么了pion……”

“她死了。”

“什么是‘死’pion?”

“就是说,她会一直这样躺着,变得冰凉凉的,不会说话,不会动。”

卯月戳了戳加古的手臂。

“热的poin!”

“现在还是热的,之后会凉下来的。”青叶面无表情地把卯月从腋下抱了起来,挪到一边去。

古鹰走过来,在昏暗的帐篷里看不清她的脸。她小心翼翼地触摸着妹妹的脸颊,声音中带着颤抖:

“我们……我们今天聚集在这里,为了欢送一位最勇敢、最杰出的姐妹,她将前往那没有战火、没有伤痛的应许之地……生活中,加古曾给我们带来了无限的快乐;战斗中,我们都愿意将自己的后背交给她……加古……你,你一直都是我……”她垂下头不敢直视加古的五官,嘴巴一张一合,却终于是说不下去了,于是急匆匆地走开。

之后是青叶凑到她跟前,沉默着,举着相机咔嚓一下。之后又沉默了半晌,抚了抚加古桀骜不驯的刘海,然后也退开了。

最后是衣笠,小声地啜泣着,大声地擤着鼻子。她用摇摆不定的手给加古的胸前摆上了一个花环,花环是用几种唯一共同点是平淡无奇的野花和树叶串在一起做出来的。

她们三人像三炷香一样站在加古旁边。古鹰想要抬起右手敬一个礼,但是抬到一半又犹犹豫豫地放了下去;只是这时青叶已经跟着她把手抬到了齐眉的位置,于是古鹰也只能再一次把手抬起来。衣笠本想抹一抹眼睛,看到她们在敬礼之后也一提胳膊变成了敬礼姿势。

“加古……”

“愿你的灵魂安息。”

“我们(嗝!)会想你(嗝!)的……”

 

 

 

14.“阿嚏!”

花环上带着的花粉让加古打了个喷嚏。她半死不活地抽动了几下,睁开眼睛,缓慢地起身。

“你们……这是搞什么飞机……”

“噗,咕咕……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开始三人还颤抖着强忍住笑意,但是被加古睡意朦胧的目光扫过后,她们就再也憋不住了。古鹰还保有几分歉意,只是眼眶湿润地捂住嘴巴吃吃地笑着;青叶和衣笠则是爆发出朔望大潮般一波更比一波高的大笑,互相拍击着对方的后背,那笑声即使是真的死人也得被震活过来。

加古一开始疑惑地看着她们,看看生着霉斑的帐篷顶,再看看胸前的花环。最后她自己也忍不住咧开嘴。

“你们啊……”

“姐姐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卯月从她们三人中间挤过来,扑到加古的怀中哇哇地哭了起来。

加古吃了一惊,连忙揉搓着小孩子柔顺亮丽的头发,安慰她说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开玩笑而已,可是她哭的更凶了。

另外三人面面相觑,红润的脸上还挂着笑出的眼泪,却再也没有玩笑的心情。

“姐姐……不要冰凉凉的……不要不说话……不要不和我玩……”

 

她们想要拿死亡开玩笑。想要摆出无所畏惧的姿态,想要把那无尽的虚无当做一种解脱。想要像斯巴达的战士一样威风凛凛地站着,对死神说:“Come and take it!”

她们想要笑着面对这一切。

但是小孩子是最不好骗的。如果连小孩子都觉得不好笑的东西,那是真的一点都不好笑。

 

 

 

15(伪).15.青叶走在街道上,百无聊赖,又因为习惯性走的过急而出了一身黏糊糊的汗,感到十分不自在。她走到一家杂货店门边的阴影里,倚在冰凉的水泥壁上休憩一番。但是当她扫视起生意盎然的街道时,目光从街对面的正前方飘过时,她的心脏猛地一缩。

一辆脏兮兮的五十铃卡车从路中间呼啸而过。青叶连忙眨了好几下眼睛,然后把睁大到很少有人在户外和这样的光照强度下能做到的程度。她也不知自己胸膛中剧烈跳动着的,是突如其来的喜悦,还是害怕更多?但是这并不是她的幻觉,对面的那个人穿着一件长长的浅色风衣,细碎的棕发随意披散在领口四周。宽大的衣物更显出她身体的瘦小,一切都和青叶记忆中的那个人别无二致。而且她还在朝自己笑着。

她为什么会在那里?她是什么时候注意到我的?青叶还站在原地呆呆地半张了嘴,对面那个人已经开始慢慢地,挑逗般地后退了。不需要更多的考虑了。尽管从一个外人的视角来看很难理解,但是青叶不可能错认那张笑脸。她急匆匆地闯过了马路,迎着白眼和咒骂,剧烈地呼吸着。

那人逆着人流而动。青叶跟着她,折进了一个阴暗的小巷子。外面车流的声浪一波接着一波,那人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走着,仿佛全然没有知觉。

青叶轻轻地,紧紧地跟着她,她知道自己的脸一定涨红了。两人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小心翼翼地,青叶伸出了手。

她最终停了下来。
青叶的手悬停在她的肩膀之上一公分。
她看着前面人的后脑勺,她比她略矮一些,头顶一缕棕发像兽角一样地昂起,这是她从未在其他人身上见过的。

“是……是你吗……”
青叶颤抖地问,她的胸膛像被撕开了一样痛。
“嗯,是我。”
对方这样心平气和地回答了,并且转过身来。
“青叶。”

她看着古鹰的笑脸,完全僵住了。
理智无法梳理发生了什么,只能闻到淡淡发丝的香气像春天的野草,感觉到身体被贴紧,背上传来温柔的触感。
这熟悉的感觉,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却不由自主地,淌下两行热泪……
“我回来了。”

 

 

16(伪).滴,滴,滴。
“多巴胺水平达到最高值。”
“对象正处于极度幸福的状态中。要开始吗?”
“马上动手吧,别磨蹭了。”
“好的。”

噗嗤——一管颜色清澈到无辜的药液通过留置针孔注入了女孩的血管。各类传感器连接着监控室内的电脑,将每一项生命体征投射到大幅显示屏上。
女孩无意识地绷紧了身体——仪器开始发出更加急促的滴滴声——她全身的肌肉开始抽搐,但这是短暂的;她的意识依然沉睡着,脑部组织处于高度的活跃中。很快,肌肉都泄了力。相当的快——一个五彩斑斓的肥皂泡,在它刚刚成长到最大、最绚丽的时候,突然噗的一下就破了。
滴,滴,滴

“心率归零。”刚才的那个声音说。过一会,这个声音又说:“脑部活动停止。确认死亡。”
“记录下确切时间。”身后站立的指挥者说道。
“那么,这就是最后的一个了。”
接下来,突然之间,所有人都感觉长舒了一口气。

“辛苦你们了。”发命令的老者抹抹头上的汗,把手搭在年轻人的肩上。
“她们是在实现现实所无法企及的愿望的快乐中离去的。这是一件人道主义的事业。”
“是,是的。”年轻人局促不安地抚摸着键盘,又看看屏幕上的一道直线。“人道主义。”
“好了,准备一下善后。”老者拍了一下手。“我可不想错过庆典。”

 

 

 

15.青叶眨了眨眼睛。浅色长风衣的工薪阶层女性站立在对面的路灯旁,低头刷着手机。在刚才的那一瞬间(或者更长的时间里)她似乎陷入了某种突如其来的恍惚中,而且总觉的心情悸动不已。不过突然的恍惚对她来说不是第一次了,舰娘中留下心理疾病的比比皆是,偶尔出现意识空白不算什么严重的情况。

她现在有点烦躁。早晨出门时暖洋洋的太阳此刻像基地主官恶毒的目光一样贴在她的后背上,让人浑身不自在。那时几个比较缺德的家伙(青叶有幸成为了她们中的一员)一直在私下里打赌基地主官什么时候会被自己人放冷枪干掉。有时候她们开的玩笑流传如此之广,以至于基地主官走进食堂,发现差不多每一桌人都在偷偷地不怀好意地打量着他。有几次,她们几乎就做到了;如果不是明石那天早上把所有航空弹药拿去做检测,瑞鹤一定会把那家伙炸上天的。

但是回忆,更多的回忆,并没有让青叶的心情更好一点。

后悔出门了……

马路上干燥的空气让鼻腔里难受不已。青叶边走边不着痕迹地擤擤鼻子,正好从一个报刊亭旁走过。她瞅到了一点今日新闻的版头。

……

她又退了回来。

黑白照片是熟悉的面孔,还有上面大大的“自杀”两个字。

 

 

16.一份报纸100日元。青叶在窗口上搁下两枚硬币,用微微发颤的手拿过报纸,先展成一半大小,再完全展开。她看着标题:

前国会议员克劳德于昨天夜里开枪自杀。

“前方到站是:……请行人小心……”一辆亮光闪闪的银白色公交车从旁边飞驰而过,衣角在风中拂动。随着粗野但并不急促的刹车声,公交车靠在了前方的站台旁,哐当一下前后门齐开。其他车辆秩序井然地从它身边通过。

青叶站在人行道边,微微张大了嘴巴。右手已经伸入衣兜里拿出手机,要给现在应该还在报社里加班工作的同事去确认一下;但是手机刚举到胸口,又缓缓放下了。火辣的阳光穿过她的发丝投射在粗糙的新闻纸上,油墨香味从指挥官克劳德的遗像上冉冉升起。青叶眯起眼睛望望左右,继续沿着人行道走下去。

太阳的反光让她很难看清报纸上那些小字;她也并没有一门心思地去分辨,她的思绪有大半飞到了最后一次看见克劳德的时候,那是两个多月前;当时她拿着话筒跟其他大批的记者一起挤在国会大厦特别听证会的门口,围堵着这一个须发微白、神情肃穆、穿上了西装走起路来却改不掉那套军队做派的中年人。

“参议员先生,您对于这次听证会有何看法?您依然坚称自己是无辜的吗?”

“参议员先生,您觉得这次控告和即将到来的下一轮竞选有何联系?”

“参议员先生,丢勒议员日前声称一定会将您投入监狱,您认为他会如愿吗?”

“参议员先生……”

青叶奋力地向前挤着,从黑压压的人头攒动而且兴奋异常(诶,请原谅,他们都是些好人)的记者们中间开出一条路;她莫名的想起了曾经只是远远地看见过的、纠缠在一起并且亢奋地蠕动着的深海触手团。

“参议员先生,有传言称您在军队中任职时涉嫌欺压、夸大战功、以权谋私等行为,您有什么要说的吗?”

克劳德用微弱的声音回答着,用微弱而沙哑的、被二十种炮弹和炸弹熏出来的嗓音维护自己的体面,并发起反问,但他瞬间就被淹没在闪光灯的喀嚓声中。这些记者们面上都带着追寻真理的纯粹和天真的表情,他们想要听到什么呢?当人们敲打老狮子的笼子,他们指望听到老狮子说什么呢?

 

17.青叶实在受不了在人群中一会挤成S一会挤成B的感觉了。她猛地往前方人群的缝隙中间钻进去,感觉自己就像绝境逢生的黄鳝。

“啊咧……”

不过,黄鳝有时候也会钻过头的。

青叶一转头,发现克劳德就站在她面前,微微皱眉。

……

她微微张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

她不是没有想过要问克劳德哪些问题。作为一个职业记者,一个尽责的(换句话说,不要脸的)职业记者,她面对过,也准备好去面对无数更加严肃和突然的场合,面对或者咄咄逼人,或者笑里藏刀的无数狠角色。

可是偏偏面对克劳德的时候,她失语了。

克劳德发出了疑惑的声音,在他眼中,她只是一个突然冲到眼前却不说话的菜鸟记者。

他没有认出青叶。青叶却认得他。所有舰娘都不可能不认得他。曾经,他的名字对她们来说就是这个充满仇恨和勾心斗角的世界里,她们如此猝不及防地降生的这个世界里,一个最初的心灵上的依靠。她们信任他,并在他的指挥下学会信任自己,信任同伴。而她们曾满心以为,指挥官会永远庇护着她们。

说是老父母也许有点过了,那感觉好像是长大以后回故乡,看见已经摇摇欲坠的老屋子,再到曾经玩耍的墙根角落看一看,却发现那里原来如此的狭小。而你想象着过去的自己,觉得有什么话憋在心里想说出来,到张嘴的时候却还是哑口无言。

 

 

18.青叶把报纸塞进街边的垃圾桶里,转头想要沿着铺满阳光的人行道去往她也不知道的什么地方。她只想着能待在一个安安静静的、最好还有微风拂面的地方。

啊——啊。

不想什么偏偏来什么。

一大群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打着横幅和标语气势汹汹地走过来,在整条宽阔的道路上连成一道直线,还有上下翻飞的太阳旗。

一块牌子上用鲜艳的红色写着“北方四岛自古以来就是日本领土”,后面还有好几个恶俗的感叹号。

另一块高高竖起的牌子上是:“日本虽然不大,更没有一寸领土是多余的!”你这是在跟谁比较啊!

还有的牌子上是“勿谓言之不预也!!!”字丑的惨不忍睹,大概是小学生写的。

……

趁着他们青春的呐喊和强烈的爱国热情还没有传到自己耳朵里,青叶默默地后转一百八十度,溜了。

 

 

19.然而在路的另一边……

另一群人不那么富有侵略性,但是同样自信而血脉偾张地前进着。

他们的牌子上是“打倒战争贩子!!!”、“领土争端是军火商的阴谋!”和“解散军队,拥抱和平!”

啧啧啧。

 

 

20.青叶坐在台阶上,感觉屁股下面暖暖的。

广场的一端,战争贩子阵营挥舞着太阳旗,气势汹汹地涌了进来。

广场另一端,“卖国贼、公知、软蛋”们毫不胆怯地前进着。

在他们中间,青叶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然后保持着双手高举的姿势扭过腰来看着她身后的这座雕像。

抗击深海纪念碑。

不同国家、民族和阶级的人们手握着手,象征全人类众志成城。

联合国秘书长怎么说的来着?“我们面对了从未有人面对过的仇恨与恐怖,经历了从未有人经历过的毁灭、黑暗和倒退

……但是所有这一切没能将我们击倒,没能将人类在地球上抹消。相反,这一切让我们更加坚韧,更加团结,更加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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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狗饿到眼冒绿光的时候,哪怕面对老虎和狮子也能毫无畏惧地,齐心协力地进攻。

但是人只要往它们中间扔一块肉,它们立刻就会互相撕咬起来。

人看着它们哈哈大笑,觉得这些畜生真是蠢啊。

啊。

 

 

21.总体上来说,舰娘们是非常团结的。让她们团结的不只有来自深海赤裸裸淌着血的敌意,还有来自人类那边、相较之下隐秘的多、如鲠在咽的敌意。战争对人类来说是保卫他们的家园,而对舰娘来说,则是一场从落地就开始的血与火的冒险,她们必须互相支持,互相援助,才能挺过战场上明晃晃的炮弹和国会射来的不那么明晃晃的炮弹。

但是,也有舰娘会游离在这个共同体之外。极少数人选择不与任何同伴建立信任,也不“all for one,one for all”。她们对所有这些朗姆酒和交心窝子保持一种礼貌地、甚至是热情地淡漠。自然的,她们也不会被共同体所接纳。

……

“怎么了吗,青叶桑?有什么不舒服的事吗?”面前的银发美人笑眯眯地问她。

“啊,不,没什么,诶嘿嘿~”青叶连忙低下头扒拉了几口意大利面。

西餐厅里顾客不多,颇为凉爽,耀目的日光透过茶色玻璃外墙照进来,让人有恍惚之感。

挺好的环境,只是她一直觉得不自在,好像有哪里在发痒却不敢挠。

对面的鹿岛风姿绰约地切着牛排,用力恰到好处,干练而不失优雅,稳重中带着俏皮,一块小小的牛排被她切成二分之一又切成四分之一又切成八分之一又切成十六分之一,最后把那块橡皮擦大小的牛肉轻巧地叉入嘴中,再有意无意地伸出嫩红的舌头舔一舔唇上的肉汁,直看的人心惊肉跳,口干舌燥。

“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鹿岛又偏偏头问道。

没什么,只是有一抹用502粘上去、连吃东西的时候都挂住不掉的笑容。

 

22.青叶其实不知道如何去面对鹿岛。所有这些,从带着淡雅的香味、边上有花纹的纸巾开始,到在端庄典雅的外表下处心积虑地刻画着女性魅力的休闲装,再到左手中指上若隐若现的戒指。这些事物传达的是在它们本身价值之上的信息。它们传达的是对面这个人过着一种与青叶自己截然不同的生活,或者不如说截然不同的生活态度。

再想想,鹿岛从军营里开始就是这样了。即使是都穿着土黄色卡其布军服,鹿岛也总是她们之中特别突出的一个,最能引起长官的注意的一个,而她也从来没有吝于利用这种注意为自己谋利。她勾搭值日军官——勾搭军需官——勾搭厨房里的伙夫——勾搭休假进城时遇到的陆军上校,那人后来托人转送给她一套上好的陶瓷茶具——尽管这些所谓的“勾搭”有可能只是在打招呼的时候故意抛个媚眼。不必多说,其他人对此嗤之以鼻,但她们发现很难站到面前去指责她。鹿岛从来不表露出傲慢和沾沾自喜。她把陶瓷茶具送给了金刚级,从军需官的老鼠洞里拿来的糖果分给了驱逐舰们。她逃避了许多的作战任务,但是主动承担了军营里的很多杂活。

她做了婊子,但是不立牌坊,也不花枝招展地上街炫耀,她做的低调而自然,做的堂堂正正,不卑不亢。

她们无法当面去指责她。

所以只能简单地敬而远之。

 

 

 

23.“那个,鹿岛桑啊……”

“嗯?”

“你知道,因为我是记者嘛,问起一些问题来可能会比较尖锐,希望你能理解,不要伤了我们战友的情分……”

“不,怎么会呢。”

鹿岛从容地抹抹嘴,把垂到肩头上的银发往后撩。

“我们之间,本来也说不上有什么情分啦。”

不,你这样也太直接了吧。

虽然是事实。

 

“……”

“啊,抱歉……我没有任何要指责你的意思……”

捏着银叉的手支在桌面上,明晃晃的尖头在空气中无规则地划着圈。

“如果说要怪谁的话,那只能是我自己,是我自己选择的……”

鹿岛的视线微微偏向窗外。即使是她,在此刻也和所有人一样惆怅的、属于回忆的表情,除了嘴角的一抹弧度依旧未散去。只是连这弧度在青叶看来,也不是出于礼节或献媚,而是带着自嘲、带着释怀的,真正的微笑。

“……因为,我实在是太弱了啊。”

 

 

24.弱小,不是说单纯只是指战斗力的孱弱,更是包含了精神上的软弱。

比如说まるゆ桑,她能做的了什么呢?什么也做不了的。可是她不管面对什么任务都能那样充满勇气地去做,那样充满信心地去做,她是那样地坚信这一切都是有意义的,是必须做出的牺牲。你们都是这样。每次看到她的脸,我就隐约觉得无地自容……

我太软弱,太自私,我做不到。我只想着要活下去,想着要离开这个地方,想着要过上属于我自己的生活,一个普通人的生活。没有足以保护自己的战斗力的话,就只能活用我唯一的天赋,你也知道的……

哈,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恶心呢。青叶桑,还有大家,果然也是这么觉得的吧?

有时候我会觉得你们简直不可理喻,“胜利”究竟有什么意义?这场战争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吗?我们口口声声说为了活下去必须战斗,可是实际在做的不就是一个一个去送命吗?为什么你们都如此的沉迷……但是有时候我又羡慕起你们来了。有时候我独自坐在帐篷里抱着自己的肩头,感到心里一抽一抽的,我真的希望能和大家一起,发自内心地、真诚地去为同一个目标奋斗,想要去保护他人,也被他人保护。但是到头来,我还是做不到。

 

青叶明白了,她在面对鹿岛时感觉到的那种失措感和疏离感究竟是什么。

那是恐惧。

两种人,一种人成群结队,不看、不闻、不问,在一面餐巾纸画的旗帜下面前进着,为自己的身姿而倾倒着;另一种人孤身一人,惊慌失措,东张西望,狼狈不堪,但是他们在泥泞中挣扎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为了心中那个闪闪发光的未来。

他们对对方都充满了恐惧。

 

 

 

24.现在的鹿岛,和她过分光鲜而有迷惑性的外表不同,意外地是个幼儿园老师。

“看,这是我和孩子们的合影。”她从钱包里小心地拿出一张相片递给青叶。

照片上,鹿岛被簇拥在一群小孩子中间,怀里还抱着一个小男孩。面对镜头的她笑的那样虔诚,还带着几分羞涩。那不是对其他舰娘的礼节性的笑容,也不是对长官、对军需官的谄媚的笑容。那是如同西斯廷的圣母一般,由拉斐尔所描绘的……不,不是由任何人描绘出来的。尽管不是十分确定,但是青叶觉得,这就是鹿岛本人的笑容,像羽毛一样(从某部电影里学来的奇怪的形容)闪耀着光辉。

本来是能更感人的,如果这小兔崽子对母性的渴望稍微不那么露骨一点的话。

三岁学会耍流氓,小伙子长大了有前途啊。

 

 

 

25.不知不觉地,青叶走到了自己住所附近的街区,空气也不再那么干燥而炽热了。

这里是廉价的出租屋和小旅馆扎堆的地方,是刚踏入社会的上班族、靠打工补贴学业的学生、口音里带着泥土和松脂味的外乡人的街区,是他们每天天不亮就叼着面包急匆匆地离开、又在天黑后带着软趴趴四肢和一身臭汗回来的地方,钱包空空如也,梦想与天齐高。

走在这里苍老而发白的砖石路上,青叶觉得浑身舒畅。战争改变过很多事情,但它无法停止岁月,无法夺走生活

路边的电线杆上,拉满了用触目惊心来形容也不为过的密密麻麻的线,那根松木杆上还留着几片没掉完的陈年旧漆,沉默着,却仿佛不停的发出吱嘎吱嘎的呻吟。当她从旁边走过时,呜喵,一只黑猫跳到围墙上鄙夷地看着她。它的尾巴像鼬鼠皮做的料子一样柔顺,泛着绿莹莹的光。青叶向前走,它也在围墙上和她肩并肩地向前走,走着走着,一块墙皮飘落下来。

青叶喜欢这里,喜欢这个陈旧的、看上去就散发着霉味的街区。她喜欢深深地呼吸带着霉味的空气。

那里面,满满都是人的味道。

 

 

26.差不多,也到了这里的住民们回归的时间了。

青叶站在一家没有爱情的旅馆的对面,看着太阳在逐渐昏黄的天空中把自己镶嵌到“hotel”的“o”里面去。这时她突然被什么东西如蛮牛一般拱翻了。

你这是急着上大铁棍子医院找捅主任吗——青叶揉着后脑勺,刚想说。但是她一抬头,看到对方俯视着自己,身形被背后的太阳光勾勒的无比高大挺拔,像铁塔一般屹立在大地之上。

“猛男……”

“你丫说啥呢?撞傻了吗?”对面没好气地整了整机车夹克,然后俯下身来拉住了青叶的手。

青叶又活动了一下颈椎,随后在对方的强有力的帮助下一下子就站了起来——这感觉是这么的熟悉,好像她们一直在重复这件事,已经重复一个世纪了。

“走这么急,不是去找捅的就是去捅人的,是吧,摩耶组长?”

 

27.摩耶的机车夹克表面有很多地方磨损了,还有几个扎出来的洞,看上去很coooooooool。

“我现在做的都是正经生意。”她警惕地看着青叶。

“我懂的,我懂的~”

“我已经很久没有沾过血了。”

“真巧,我也很久没有了。”

“我现在金盆洗手了。”

“这句话你已经说过了。”

“我说过吗?……这不是重点啦!!说到底你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没关系,没关系,”青叶抚摸着摩耶的后背让她稍安勿躁,“我只是闲逛而已,绝对没有在追逐什么大新闻……”

“没有那种东西!你真的在听我说话吗?!”

摩耶带着深深的烦躁和无奈的表情看了她一眼。

“你那个表情是怎么回事,好恶心啊。”

诶,我有什么表情吗。青叶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两边的嘴角上翘了,苹果肌也圆鼓鼓的。

这就是,被称作“愉悦”的表情吗。

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啊。

 

 

28.曾经,青叶和摩耶不算是特别好的朋友。

意思是,她们除了喜欢干坏事以外,没有太多的共同点。

坏事的内容包括但不限于,偷走淋浴间外面的衣服然后拍下受害者的表情,把发给每个人的任务简报换成pepapu演唱会传单,当着熊野的面把她的神户牛肉放进绞肉机里做午餐肉,然后把一脸懵逼的铃谷推给熊野说是以肉还肉,之类的。

当然还有用限制级深夜动画来引诱夕张修理被热情的粉丝们砸坏的相机,而那录像带里其实是高清无码重制版的葫芦娃。

只是做了一些微小的坏事而已_(:з)∠)_

 

 

29、“这里,我到了。”摩耶走到了一栋看起来很无辜的居民楼面前。她停了下来,扭头撇撇青叶,好像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青叶依然笑嘻嘻地搭着她的肩膀。“呐,不准备邀请我去里面坐坐?”

摩耶没有说话。

夕阳如火炬般燃烧,在她的额前投下一片阴影。

青叶轻轻地,放开了她。

“你还把她留在你家里吗。”

沉默。

“那样的话,”青叶又换了一副笑容,“让我见见她也可以吧?都是老熟人了……”

“不。”摩耶坚定地说,“见到你,她会崩溃的。所有人都是。”

“是吗,”青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平静,竟然还挂的住笑容。“那你呢?她把你当成谁了?”

阴影中,摩耶的眉头皱紧了。

“青叶,这是我的问题。”她转身向楼梯走去,一边在口袋里摸着钥匙。

“抱歉。今天能见到你,很高兴。”

 

不,这不是你的问题——青叶本想这么说。但是她没能说出口,只是目送着皮夹克的反光消失在漆黑的楼梯井里。

“我也很高兴,摩耶。”

她静静地站在原地,等到那一嗒一嗒上楼的脚步也被傍晚的丝丝风声盖过了。夕阳照耀下蠢蠢欲动的风,这是和其他所有风不同的,它从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吹过,满载的是游子归家的信号。

在她上方的什么地方,响起了敲门的声音。门里的人含糊不清地问了什么。

然后,是这个刚刚如此坚毅果决的嗓音,以她最大的温柔,还有令人做梦都想不到会由她说出口的敬语,扮演着这个终于回家了的角色:

“是我,熊野,我回来了。”

 

 

30.说起来,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想要做一个记者的呢。

一边从被黄昏染成玫瑰色的街道上走过,青叶一边想。

那次瞭望塔作战前给参加作战的舰娘们拍了张合影,之后被古鹰夸赞“拍的太好了!以后都让青叶来拍吧”之类的……

不,不可能会是这么少女的展开吧。

她自己也不由得露出苦笑。对面来的行人迷茫又尴尬地侧开目光,她也浑然不觉。

 

“青叶,如果能过上没有战争的生活,你会想要做些什么呢?”

那是一个月光皎洁如水的夜晚,大家都喜欢搬把凳子到帐篷外面凉爽宜人的空气中坐坐,即使是穿着内衣也没关系,反正都是军队统一配给的、绿油油的运动内衣和平角裤。

“……没想过呢。”青叶过了一会才回答道。她背对着古鹰,在给自己修指甲。

“如果没有战争的话,那也就不需要我们了不是吗?”

“是啊,”古鹰好像没有听出这句话里面的嘲讽意味,“所以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就自由了。”

自由了。青叶咀嚼着这个词,就好像咀嚼断粮时吃的熏蛇肉干。

 

“古鹰想要做什么呢?”

“老实说,我自己也不知道呢。”

在她身后的某个地方,古鹰发出了一声轻笑。

“但是,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人们一定有着各种各样的生活方式吧,即使在战争压迫下也不会停止的生活,从战争的废墟中很快再次振作起来的生活。如果能尽情地看遍这个多姿多彩的世界,接触各式各样的人们,我们舰娘也一定能够找到生活的意义,除了战争以外的意义。”

十只手指的指甲都剪光了。青叶偷偷地往身后撇了一眼,古鹰背对着她,在小小的凳子上双手抱膝,对着月亮的方向。

此后,青叶无数次在梦中见到过古鹰此时左眼中跃动的金黄色火焰,只是她从来没有真正看到过。

 

31.啊,竟然走到这里了。

黄昏的最后一抹光亮消失在远处的楼顶上时,青叶发现自己踏着熟悉的脚印来到了这里。

不,也许是在胡思乱想中被熟悉的气味吸引到这里来了吧。

小心地撩开画着船锚的暖帘,隔着门就能感觉到里面的吵闹和活力。

穿过木板屋内氤氲的蒸汽,便是熟悉的那帮人,坐在熟悉的位置上。

“哦,是青叶!”她们看见了她,然后莫名其妙地哄笑起来,好像看见每一个熟人都是值得大笑的事。

“大家好,诚惶诚恐!”青叶也笑着脱掉外套加入了她们之中。

 

32.“啊……赢了!”足柄连一套OL制服都没换下就在这大灌黄汤,怕不是之后打算去玩制服play了。“什么项目,什么总监,什么资方,死吧!我足柄……我足柄……就!输!不!了!”

“翔鹤姐有男朋友什么的……是假的,是特技,是幻觉,不存在的。对,就是这样。”看来逃避现实的friends还不少。

“民那,谢谢!!一首无法传达的爱恋送给大家!!”

足柄像真正的饿狼一样伏在桌面上恶狠狠地探头四望,好像在说“谁敢扣我工资就活吃了他”。清纯系人妻羽黑一边劝说着一边帮她托住胸口的两坨赘肉,免得弄脏。

“好啦好啦,大家不要太吵闹了哦~别的客人会有意见的~”老板娘凤翔也踩着木屐过来提醒了,只是她宠溺的语气和摆到桌上的酒无限淡化了警告的意义。有人在混乱中摸了一把凤翔的臀部,“啊啦啊啦”凤翔在一片哄笑中故作娇羞地护住身子,脸上浮现一丝红晕。

“这还真是,大家都挺激动的啊。”青叶颇有感触地向旁边的厌战搭话。

作为在座唯一的海外战友,厌战从刚才开始就半闭着眼睛凛然不动地坐着。正当青叶感慨不愧是以皇室自诩控制能力就是强的时候,她突然张开眼睛。

“大……大家停一下!我有个……我有……”

她脸上早已是红晕遍布。

“我有个笑话,突然想起来了……我不常想到笑话,这次很难得,所以你们一定要听一听……”

啊啊啊,控制能力?不存在的。

“新郎向新娘求婚,新娘很羞涩地说:(嗝!)‘你为什么会喜欢我,我身材又不好’(嗝!)”

“新郎说:‘怎么会不好呢?’‘我胸部很小啦……’‘哎呀不会啦不会啦,能小到什么程度嘛。’‘大概和橘子差不多大吧……’”

一边说,厌战还兴奋地托着自己的胸部作为参考。她们看的乐不可支。

“然后,新婚之夜的时候(嗝!),新郎一脸绝望地冲出了婚房,他说:”

“‘天哪!!金桔也算橘子……’”

她的话语淹没在一阵呼吸不畅的狂笑中。

前仰后合的女性中间,唯有龙骧端坐着,面目凶狠地攥着酒瓶。

 

 

33.但是,酒桌上陷入了突如其来的沉寂。

龙骧不在这里。她留在了南太平洋。

舰娘不喜欢说“XX战死了”而喜欢说“XX留在了XXX”,好像她们是真的钢铁铸成的军舰一样。军舰只是沉入了海底,开不走了,永远留在了那个地方,不会离开,也不会消失,好比一个去了国外、很久没有联系过的青梅竹马,想起来,还是觉得心里暖暖的,觉得对方还是陪伴在自己身边。

但是即使是钢铁,在黑暗幽邃的海中也终有一日要化为齑粉的。这世间,没有什么能够永恒。

 

 

“那家伙……我还经常想起她来着,当我每次……”开口的是隼鷹,她被龙骧救过一命。

她们静静地听着。顿时有种诡异的气氛降临在居酒屋里,就连别的客人也感觉到了,好像安静的轮机室内,压力阀的指针无声无息地向着红线划去。

“当我每次……”

隼鷹低下涨的通红的脸。

“……每次看到电视里的丰胸广告的时候!”

轰!

压力阀爆炸了一样的狂笑声,所有人都笑的连坐都坐不稳,三五个一摞地倒在桌上和座椅上。

 

 

34.来呀,快活呀,反正有大把时光。

……

不过,这已经是过去的时光了。

上一次这样热闹的聚会,还是一年之前。那之后,她们一个接一个慢慢地从这桌上消失了。

足柄痴迷于社畜这个新的战场,她一面抱怨着,一面不知疲倦地工作。有一次,她在上班路上被抢银行的匪徒劫做人质。面无表情地被枪在脑袋上顶了一个小时之后,因为从警方那里得知了公司的项目进展缓慢,急需人手的消息,然后她一个爆发打趴了所有劫匪。青叶很不幸没能争取到采访她,但是听说她后来在警察局里被盘问了三个小时。

瑞鹤最终还是给翔鹤当了伴娘,婚礼上她含着眼泪,双肩颤抖的情景令不少人为之动容。之后,据说她背着有两个她那么大的旅行背包出发去寻找传说中的海盗宝藏“one piece”。“当了这么多年舰娘还不知道吗,海里除了海藻和恶心怪物以外什么都没有。”隼鷹吐槽道。那以后再没人收到过她的消息,只有一些零星的二三手消息,一会说她在爱琴海采珍珠,一会说她在安第斯山脉练习翼装飞行。“让那孩子去吧,她的心是属于广袤无垠的世界的。”翔鹤说。

厌战,一位有着高贵举止和责任感的爱国者,进入了英国海军部担任一名司长。常有老战友不怀好意地问她“你们的舰队重整计划怎么样了”,而她会说:

“因为遇到了一点资金上的困难,我们决定取消伊丽莎白级航母的建造,作为补偿将会修复胜利号战列舰,预计在2020年形成战斗力。”

然后,面对对方的笑声,她会露出坚毅和包容的表情。

“笑吧,笑吧,你们会明白的。不列颠征服海洋靠的不是钢铁造就的战舰,而是满脸斑驳、皮肤黝黑、散发着鱼腥味的老水手。只要还有一个这样的人在,我发誓,不列颠绝不会丢掉大海。”

那珂……

你想知道那珂干什么去了吗?

真的想知道吗?

真的吗?

 

 

所以,此时的青叶只是看着空空荡荡的桌子,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哀伤些什么。

现在,只有她一个人来这里了。

“啊,是青叶啊,和往常一样要拉面吗?”

不对,还有一个人。

“嗯,拜托多点笋干少放葱花,就像过去我们吃的那种一样,凤翔桑。”

 

 

35.热气腾腾的拉面上,堆满了小山一样高的木耳丝、笋干、海苔,中间还夹了两块又大又厚的、在橘黄色灯光下泛着鲜亮色泽的叉烧肉,过去她们管这叫“上甲板”和“下甲板”,只不过那时吃不到真正的叉烧肉,多半是些午餐肉和培根的替代品。

青叶正要说“我开动了”,却突然感觉到手机在震动。翻出来一看——哇,她吐了吐舌头——十几个未接电话和短信。

即使在休息日也不能开手机静音,这样的生活还有什么乐趣嘛。

不过想到衣笠在她那间阴湿逼狭的出租屋里一整天干家务到直不起腰,也许还烧好了几大锅的咖喱痴痴地等着她回来的景象,她心里还是喷涌出极大的负罪感。为什么之前忘记给妹妹打个电话了呢。

放回手机,抬起头来却发现凤翔在柜台里面,用耐人寻味的眼神目光看着她。

“真好啊,”她说,“青叶也有惦记她的人了。”

“……不,不要误会了,是衣笠啦。”

哦,那也很好啊。凤翔这么平淡地说着,一边继续撩起袖子擦碗。

 

 

36.青叶一边吸溜着面条,一边和凤翔老妈子闲聊着。

不要怀疑,她本来就是话比较多,还特喜欢抖小机灵的性格,何况面对的还是让人没有任何心理压力的凤翔老妈子。

“鹿岛现在不得了,真的不得了,人生赢家……”青叶添油加醋地向她描述这今天见到的几个舰娘的状况。凤翔一边手上不停地做着活计,一边随着她的讲述而微笑着。她也告诉青叶一些她还不知道的消息,比如刚才比叡垂头丧气地走进店里,说她被炒了。

“蛤?那货不是在外交部里干活吗?”

 

 

37.比叡能混到外交部里的活计,这还多亏了她根正苗红,没有心眼,不然像金刚这种国家认同感存疑的,还有榛名这种立场容易动摇的,雾岛这种一言不合喊麦、见人就头槌的,全都要给国家情报部门监视的死死的干活。

而老实人比叡被开的过程,说起来也有点无厘头,说是在外交部里“发表对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不敬的言论,造成了极大的负面影响”。

比叡说,为了这一个小岛快要打起来了现在,这值得吗,就不能考虑一下让步的可能性吗。

课长说你个二愣子你懂屁,大和民族不好战也绝不畏战,为了守住我们的领土死多少人都值,绝对不能退让。

比叡说真的假的,你真的知道什么叫死人吗?再说哪里有什么自古以来,不都是你来我往打下来的吗,北海道以前还不是日本的呢。明治天皇还说过四海之内莫非同胞,茫茫人间相争何为,为什么不能有点合作精神呢。

课长很平静,一拍桌子说比叡!你不要口出狂言,你到底还是不是日本人了?!你脚下的每一寸土地可都是仁人志士们用鲜血捍卫的!

比叡也很平静,一梗脖子说当年老娘用鲜血保卫你们的时候,从来不知道什么日本俄国,只知道人类。然后把桌子掀了走了。

 

 

老板娘平静地讲着比叡告诉她的事,青叶听得笑摊在椅背上。

 

 

38.“不过这样的话,”青叶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后说,“她可能在找到新的工作安定下来之前要常常来凤翔桑这打扰了呢。”

“嗯,如果能让那孩子高兴一点的话,我也就觉得这店没有白开了。”

凤翔轻轻地抬起右手,用手背拭去额头上的汗珠。青叶看着她,她发现,原来凤翔才是她们之中最没有变化的人。

永远是那样一成不变的刘海和马尾,那样充满了昭和时代乡村气息的朴素妆扮。

永远是那样恬静而满足的微笑,那样任劳任怨地操劳着。

永远,等待在她们残破不堪,身心俱疲后的地方,照料着,支持着她们,然后目送她们踏上下一个战场。

 

 

39.“啊,多谢款待了。”青叶满足地把只在碗底留了一层薄汤汁的拉面碗往前一推。

“不过,大家现在都不怎么出现了呢……一个一个都……”

瘦小却有力的手熟练地拿走了她的碗。

“对啊,青叶你也是,原本好久没来过了。”

“啊,对不起……”

“不需要道歉哦,”凤翔站到水槽前开始刷碗。“大家都一个个地融入了新的生活中间,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不是挺好吗?青叶你也是哦,什么时候能不来我的店里了,那时候才说明你真正过上了自己想过的生活了吧。”

凤翔刷的认真而用力,好像那碗也是她珍视的孩子们之一。随着两边胳膊的用力,她的头微微地偏向左边或右边,还会停下来撩撩垂到眼前的发丝。

“……但是凤翔桑,不会寂寞吗?”

凤翔稍微停了一下,几秒钟后又开始刷:“我……没考虑过呢。也许现在这样对我来说已经是梦幻一样的生活了。”

“在找到你们自己的家之前就把我这里当成家,在失落、迷茫的时候回到这里来,这样我就很满足了。”

这样啊。

 

 

40.“不过,我想我还是会一直来的。”

青叶突然想使坏了。她把愉悦的嘴角藏在餐巾纸后面。

“那也挺好的啊。”凤翔微笑着说。她说话的声音总是这么轻,从来不会试图用声音去压倒对方的观点。

“嗯;还有……”

青叶悄悄回头在没几个人的店里面环顾了一圈,露出满意的笑脸。然后她故意用整个厅堂里都能听到的音量说到:

“不过凤翔桑啊,你打算什么时候找个男朋友呢?”

背后,似乎有表情羞涩的男青年一不小心打翻了酱油碟呢。

凤翔背过身去整理碗柜架,似乎可以看到她侧脸上那淡淡的红晕,让人想起春天的樱花瓣,转瞬即逝,却让人回味无穷。

 

 

 

41.受不了啊,真是受不了啊。

因为撞到了床脚,只能金鸡独立地靠在柜子上的衣笠,一边抚摸着脚趾一边露出凶狠的表情。那是一种被男人看到以后恐怕这辈子都嫁不出了的表情。

啊,病娇爱好者论外。毕竟这种人要活到娶妻生子的岁数有点困难啊。

“混蛋……一整天都在外面浪了,根本对我不闻不问……我还这么卖力地帮她打扫……”

就算打扫到空气中都弥漫着心旷神怡的消毒水味和茉莉花的清香,墙角和家具的地步都像过气3D游戏的建模一样光滑漂亮而没有真实感,青叶回来看到以后大概也就是一副“诶,那你很棒棒哦”的缺乏兴趣的表情,说不定还会因为习惯的环境被改变了而挂着脸让人不快。

再想想她为了补充营养而精心制作的多达七种口味、可以吃上一礼拜的咖喱,现在都已经在等不到品鉴者的窘境中冷却下来,被放进冰箱里,视情况可能还要在未来的某一天腐败发酸,长出白色或蓝绿色的蓬松菌毛,她就无法忍耐地窝火。

唉……

没办法啊。

衣笠放下脚掌,重新握起拖把。

感觉像是回到了军绿色帐篷搭起来的营地里,她一边担心着青叶又在外面闯什么祸,一边还在给她之前的行为擦屁股的日子了。

“还是老样子这么强的行动力呢,昨天才跟她说要多出去走走,今天就知道彻夜不归了……”

 

 

42.“那么……”

衣笠把脑后一圈圈盘起来的粉灰色头发全部解开,呼啦一下让它们垂落到肩膀上,还舒爽地甩甩头;片刻之后,又恋恋不舍地重新把头发拢起来扎成昨天的马尾样子,顺带擦了把汗。

然后,她拿起了抹布,走近了青叶的书架。

“我才不会在乎什么隐私呢。”衣笠嘟囔着,将书一本本抽出,擦去上面的浮尘。

 

话说回来,青叶看的书也挺多的呢。

虽然有很多像传媒学,文化传播论,大众媒体等一看就知道是职业要求的书。

可还有一些,像是历史,政治,军事,还有大部头名著之类体现意外的爱好的书籍。

当然也有能够让人轻松阅读的书,侦探小说,科幻小说,架空作品,等等。

“……”

擦着擦着,衣笠感觉莫名有种窥探对方心灵的紧张感,还有些许的欣慰。

阅读一个人的书架,很大程度上就是阅读一个人的心。

虽然不像一个专业的心理学家能解读出许多东西,但是她对青叶的了解,毕竟是更深入了吧?

 

正想着。

“啊……”

她费劲地想要从拥挤的一排书中间抽出一本大的,结果一不小心把旁边的一本带了出来。那本封皮黯淡的小本子啪嗒一下摔在地上,播撒了许多灰尘在空中飞舞。

“啊——啊——阿嚏!!这些是什么啊……”

她捡起从小本子中间散出来的许多纸片。

啊,这些都是照片。泛黄的,被翻皱的,在背后潦草地记着拍摄的时间地点。至于故事,那是记在观看者心里的。

 

衣笠记得这些照片,也记得故事。

这一张,是长门故作严肃地抱胸站立在指挥部楼前,六驱的几个孩子笑嘻嘻地凑在她旁边,响尤其过分地环抱着她的腿,只见她们的旗舰面容微微抽搐,忍得相当辛苦;

这一张,是给凤翔打下手的龙骧在砧板上切菜,因为切的太用力而被吐槽“本是同根生”之后,默默地举起了菜刀,绿色澄清的汁水从刀尖上淌落下来;

这一张,是在一次大规模作战前克劳德指挥官晚上把大凤叫进办公室里,她们第二天早上急不可耐地冲进去之后,却发现他们两个谈了一晚上战略战术,最后各自睡倒在了椅子上;

这一张,是因为恶作剧而被罚跑圈之后的摩耶和铃谷,虽然筋疲力尽还是搭着对方双肩对着镜头露出胜利的微笑,结果一旁的熊野看不下去,捏住鼻子忍受汗臭的气味也要挤到她们中间来……

放下最后一张带着花环的加古安详地躺着的照片,衣笠感到有些奇怪。

这套照片她是看过的,她记得,应该还有一张才对。

“不会弄丢了吧……”

不不,不可能会弄丢的吧,那张照片。

 

43.晚上的空气,意外地凉爽而潮湿。青叶看着表面湿润反射着灯光的砖块,略微有些吃惊。

她稍微缩了缩肩膀,又立起了外衣的领子。不远处的某个地方,有人在唱坂井泉水的《负けないで》,大概是个夜晚挑个繁华的地方卖唱的街头艺人吧,青叶想。那个演唱者想必是穿着宽松的,磨损的牛仔布外衣外裤,胡子拉喳,不修边幅,脸上写满了“潦倒”两个字,眼睛里却是平静如水的。唱这首歌的人,都应该是这幅模样才对。

“ふとした瞬间に 视线がぶつかる(不经意的瞬间, 我们的视线相交) ”

“幸运のときめき 覚えているでしょ(那种幸福的心跳, 你是否还记得 )”

“パステルカラーの季节に恋した (在色彩缤纷的季节里, 我们坠入情网.)”

“あの日のように 辉いてる あなたでいてね (像那日一样, 散发著光辉, 就是你的模样)”

 

走不出多远,就听到了熟悉的海浪拍拂的声音,这声音青叶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站在加高的混凝土堤岸上,手轻轻搭着生锈的铁栏杆。虽然不是台场那样的观景胜地,但是夜幕下的东京湾,依然在眼前,无边无际。

大海。

对于舰娘来说,是带着血腥气味的,与噩梦萦绕在一起,却又让她们得以纵情驰骋的地方。

一个退役的舰娘黑夜中独自一人来看海,这是最黑色的幽默了。

 

44.“负けないで もう少し(别认输,坚持下去)”

“最后まで 走り抜けて(到最后为止, 继续奔跑吧) ”

“どんなに 离れてても(不论离你有多远 )”

“心は そばにいるわ(我的心,一直在你身边的. )”

“追いかけて 遥かな梦を (追逐那遥远的梦想而去吧 )”

 

啊——啊。

东京湾的海水一涨一落,一呼一吸。对面的码头上,以及随后的市区里,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山丘上,灿若繁星。

听着中年男人沧桑而平淡的歌声,青叶莫名地想起了那天的克劳德。

“我们要和谁战斗?” “和所有人。”

“在哪里打?” “每一个地方。”

“我们怎么样才能赢呢?” “无论如何都赢不了。”

啊——啊。

 

她突然放开了栏杆,弯下腰,抱住双肩,微微颤抖着。

“哈……哈……”

不知道为什么,想笑。也许只是因为没有人吧。

她重新直起身子来,平举着胳膊对着东京湾献上中指。

“去你妈的。”

 

夜深人静,偶尔有车头灯闪过。

“去你妈的。”

 

 

45.青叶拿出了那张照片,那张被她塞在钱包的夹缝里,已经皱皱巴巴的,本该和其他照片一起夹在那本笔记本里的。

周围没有什么像样的灯光,月亮倒是很温柔,很努力。不过,本来也不需要了。青叶早已把它印在了脑海里。

泛黄的古鹰,穿戴着残破、冒烟的舰装,双手从腋处把卯月托在空中。卯月开心地叫着,乱动乱踢着,古鹰也笑的全无防备。

青叶静静地抚摸着那上面的褶皱。

她抽回右手,轻轻地贴到眼眶边出,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流泪。这让她禁不住轻笑出来。

 

“负けないで ほらそこに(别认输, 你看那里)”

“ゴールは近づいてる(目的地已经越来越近) ”

 

抬起头来,对面没有目的地,只有一座沉浸在贪欲和自大中的城市,一座索多玛和蛾摩拉,也是她们在血与泥中挣扎的时候,梦寐以求的乐园。太阳刚刚从这座城市的上空消失,几个小时之后就会再度升起,如此循环往复地,不管过几百天,几千天,都是如此。

在太阳照耀下的,有坚毅地扼住命运的人,有无知而无畏地等待命运的人,有为过去所束缚、徒劳地想要抓住流失的沙子的人,也有仿佛感觉不到时间流转,只是平平淡淡过好每一天的人。在这里,她们和数百万普普通通的人呼吸着同样的空气,追逐着同样的,自私的,渺小的,熠熠生辉的梦想。

她们是赢不了的。

但是,那又怎么样。

 

“どんなに 离れてても (不论离你有多远)”

“心は そばにいるわ(我的心,一直在你身边的)”

“感じてね 见つめる瞳 (你感觉到了吧 我那为你加油的视线)”

青叶等待着歌声停止,吉他的最后一个音符也在湿润的空气中飘散。然后她拿起了那张照片。

“看吧,古鹰。”

“这个世界,正如你想象的那样美好。”

 

古鹰不在的星期天:等您坐沙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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